爲什麼我的眼中常含淚水,因爲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艾青
2021-01-08 詩詞背後的故事
魚化石
動作多麼活潑,
精力多麼旺盛,
在浪花里跳躍,
在大海裡浮沉;
不幸遇到火山爆發,
也可能是地震,
你失去了自由,
被埋進了灰塵;
過了多少億年,
地質勘察隊員在
岩層里發現你,
依然栩栩如生。
但你是沉默的,
連嘆息也沒有,
鱗和鰭都完整,
卻不能動彈;
頂 你絕對的靜止,
對外界毫無反應,
看不見天和水,
聽不見浪花的聲音。
凝視著一片化石,
傻瓜也得到教訓:
離開了運動,
就沒有生命。
活著就要鬥爭,
在鬥爭中前進,
當死亡沒有來臨,
把能量發揮乾淨。
大堰河,我的保姆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莊的名字,
她是童養媳,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我是地主的兒子;
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長大了的
大堰河的兒子。
大堰河以養育我而養育她的家,
而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養育了的,
大堰河啊,我的保姆。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的被雪壓著的草蓋的墳墓,
你的關閉了的故居簷頭的枯死的瓦菲,
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園地,
你的門前的長了青苔的石椅,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懷裡,撫摸我;
在你搭好了竈火之後,
在你拍去了圍裙上的炭灰之後,
在你嘗到飯已煮熟了之後,
在你把烏黑的醬碗放到烏黑的桌子上之後,
在你補好了兒子們的爲山腰的荊棘扯破的衣服之後,
在你把小兒被柴刀砍傷了的手包好之後,
在你把夫兒們的襯衣上的蝨子一顆顆地掐死之後,
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顆雞蛋之後,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懷裡,撫摸我。
我是地主的兒子,
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後,
我被生我的父母領回到自己的家裡。
啊,大堰河,你爲什麼要哭?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裡的新客了!
我摸著紅漆雕花的家具,
我摸著父母的睡牀上金色的花紋,
我呆呆地看著簷頭的我不認得的「天倫敘樂」的匾,
我摸著新換上的衣服的絲的和貝殼的紐扣,
我看著母親懷裡的不熟識的妹妹,
我坐著油漆過的安了火鉢的炕凳,
我吃著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飯,
但,我是這般忸怩(niǔní)不安!因爲我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裡的新客了。
大川,生命的盡頭,
在她流盡了她的乳汁之後,
她就開始用抱過我的兩臂勞動了;
她含著笑,洗著我們的衣服,
她含著笑,提著菜籃到村邊的結冰的池塘去,
她含著笑,切著冰屑悉索的蘿蔔,
她含著笑,用手掏著豬吃的麥糟,
她含著笑,扇著燉肉的爐子的火,
她含著笑,背了團箕到廣場上去,
曬好那些大豆和小麥,
大川,生命的盡頭,
在她流盡了她的乳液之後,
她就用抱過我的兩臂,勞動了。
大堰河,深愛著她的乳兒;
在年節里,爲了他,忙著切那冬米的糖,
爲了他,常悄悄地走到村邊的她的家裡去,
爲了他,走到她的身邊叫一聲「媽」,
大堰河,把他畫的大紅大綠的關雲長
貼在竈邊的牆上,
大堰河,會對她的鄰居誇口讚美她的乳兒;
大堰河曾做了一個不能對人說的夢:
在夢裡,她吃著她的乳兒的婚酒,
坐在輝煌的結彩的堂上,
而她的嬌美的媳婦親切的叫她「婆婆」
……
大堰河,深愛著她的乳兒!
大堰河,在她的夢沒有做醒的時候已死了。
她死時,乳兒不在她的旁側,
她死時,平時打罵她的丈夫也爲她流淚,
五個兒子,個個哭得很悲,
她死時,輕輕地呼著她的乳兒的名字,
大堰河,已死了,
她死時,乳兒不在她的旁側。
大堰河,含淚的去了!
同著四十幾年的人世生活的凌侮,
同著數不盡的奴隸的悽苦,
同著四塊錢的棺材和幾束稻草,
同著幾尺長方的埋棺材的土地,
同著一手把的紙錢的灰,
大堰河,她含淚的去了。
這是大堰河所不知道的:
她的醉酒的丈夫已死去,
大兒做了土匪,
第二個死在炮火的煙里,
第三,第四,第五
在師傅和地主的叱罵聲里過著日子。
而我,我是在寫著給予這不公道的世界的咒語。
當我經了長長的漂泊回到故土時,
在山腰裡,田野上,
兄弟們碰見時,是比六七年前更要親密!
這,這是爲你,靜靜地睡著的大堰河
所不知道的啊!
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兒是在獄裡,
寫著一首呈給你的讚美詩,
呈給你黃土下紫色的靈魂,
呈給你擁抱過我的直伸著的手,
呈給你吻過我的脣,
呈給你泥黑的溫柔的臉顏,
呈給你養育了我的乳房,
呈給你的兒子們,我的兄弟們,
呈給大地上一切的,
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們的兒子,
呈給愛我如愛她自己的兒子般的大堰河。
大井川
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長大了的
你的兒子,
我敬你
愛你!
我愛這土地
假如我是一隻鳥,
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
這被暴風雨所打擊著的土地,
這永遠洶湧著我們的悲憤的河流,
這無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風,
和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 ——然後我死了,
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裡面。
爲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
因爲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北方
一天 那個科爾沁草原上的詩人 對我說: 「北方是悲哀的。」 不錯 北方是悲哀的。 從塞外吹來的 沙漠風, 已捲去北方的生命的綠色 與時日的光輝 ——一片暗淡的灰黃 蒙上一層揭不開的沙霧; 那天邊疾奔而至的呼嘯 帶來了恐怖 瘋狂地 掃蕩過大地; 荒漠的原野 凍結在十二月的寒風裡, 村莊呀,山坡呀,河岸呀, 頹垣與荒冢呀 都披上了土色的憂鬱…… 孤單的行人, 上身俯前 用手遮住了臉頰, 在風沙里 困苦地呼吸 一步一步地 掙扎著前進…… 幾隻驢子 ——那有悲哀的眼 和疲乏的耳朵的畜生, 載負了土地的 痛苦的重壓, 它們厭倦的腳步 徐緩地踏過 北國的 修長而又寂寞的道路…… 那些小河早已枯乾了 河底也已畫滿了車轍, 北方的土地和人民 在渴求著 那滋潤生命的流泉啊! 枯死的林木 與低矮的住房 稀疏地,陰鬱地 散布在灰暗的天幕下; 天上, 看不見太陽, 只有那結成大隊的雁羣 惶亂的雁羣 擊著黑色的翅膀 叫出它們的不字與悲苦, 從這荒涼的地域逃亡 逃亡到 綠蔭蔽天的南方去了…… 北方是悲哀的 而萬里的黃河 洶湧著混濁的波濤 給廣大的北方 傾瀉著災難與不幸; 而年代的風霜 刻劃著 廣大的北方的 貧窮與飢餓啊。 而我 ——這來自南方的旅客, 卻愛這悲哀的北國啊。 撲面的風沙 與入骨的冷氣 決不曾使我咒詛; 我愛這悲哀的國土, 一片無垠的荒漠 也引起了我的崇敬 ——我看見 我們的祖先 帶領了羊羣 吹著笳笛 沉浸在這大漠的黃昏里; 我們踏著的 古老的鬆軟的黃土層里 埋有我們祖先的骸骨啊, ——這土地是他們所開墾 幾千年了 他們曾在這裡 和帶給他們以打擊的自然相搏鬥,他們爲保衛土地 從不曾屈辱過一次, 他們死了 把土地遺留給我們—— 我愛這悲哀的國土, 它的廣大而瘦瘠的土地 帶給我們以淳樸的言語 與寬闊的姿態, 我相信這言語與姿態 堅強地生活在土地上 永遠不會滅亡; 我愛這悲哀的國土, 古老的國土 ——這國土 養育了爲我所愛的 世界上最艱苦 與最古老的種族。
注:
艾青,1910年3月27日生於浙江金華,現代文學家、詩人。
1928年中學畢業後考入國立杭州西湖藝術院。1933年第一次用筆名發表長詩《大堰河——我的保姆》。1932年在上海加入中國左翼美術家聯盟,從事革命文藝活動。1935年,出版了第一本詩集《大堰河》。1957年被錯劃為右派。曾赴黑龍江、新疆生活和勞動,創作中斷了二十餘年。1979年平反後,任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國際筆會中心副會長等職。1985年獲法國文學藝術最高勳章。
1996年5月5日凌晨4時15分因病逝世,享年86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