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滅》、《機械姬》導演亞歷克斯·加蘭新作品值得一看的理由有二:首先,這是一部極其簡潔、樸實的寓言故事,主題為女性對男性凝視的恐懼、男權社會對女性的壓迫。其次,電影最後十分鐘是今年甚至是新世紀以來最震撼的電影場面,可以載入電影史。這部電影讓我想起初讀《格林童話》的感受,一方面天真,簡單,善惡分明,一方面黑暗,陰鬱,不吝暴力。
電影的故事極其簡單,女子的丈夫意外身亡後,到鄉間短住療傷,這里人煙稀少,草木葳蕤,女子只是開始短暫享受了深入大自然的樂趣,很快便發現他被“男人們”的力量包圍。她身邊的每個男人都代表著生活中女性可能遭遇的某類男性。電影是現代背景,有汽車,手機,電腦,但一旦進入故事,你很快就會忘記時空,這是一個會發生在任何年代的故事。
整部電影是一個過於直白的明喻,差不多一刻鐘之後觀眾就能明了加蘭想表達什麼,反正“很具冒犯性”——不同的男人給女人帶來了風格各異的恐怖,他們本質上都受原始慾望驅動,追根溯源擁有同一個父親;雖然表現型不同,但都繼承並發揚了厭女仇女的代際文化遺產。房東,代表日常生活遇到的男性,面貌和善,胸藏城府,表面關心你的生活,實則處處打探虛實,伺機而動,對他的提防心最輕所以他可能造成的傷害最重。面具男,語言大膽冷酷,行為粗魯直接,具有攻擊性,強烈的以自我為中心,隨時隨地提出無理要求,不順從則暴力壓制,不考慮後果。裸男,電影中最神秘的角色,彷彿是暴露狂,也像是男性最原始的不安、躁動、慾望、生殖力甚至生命力的象徵,他不易覺察,靜靜的潛藏在你的身邊。
神父,信仰的化身,道貌岸然,以身份作掩護,以安慰做藉口,不僅在精神上灌輸自己的價值觀,還想侵犯肉體。警察,代表公權力,公事公辦,對男性力量的維護,女性權益的冷漠。酒吧顧客,路人甲乙丙,沉默的大多數,或者煽風點火,借勢取利,或者不支持,不表態,不參與,樂得看熱鬧。這種厭女傳承也體現在多次宗教標誌特寫上。在不祥的氛圍和瘆人的BGM中,加蘭的鏡頭聚焦了兩個圖像,一個是GreenMan,被樹葉圍繞的男子形象;一個是Sheelanagig,用手分開下體的女子形象。在這裡,女性是引誘者。她是主動吃禁果的人——女主來到鄉村,看到一棵結滿果子的樹,主動摘下來吃掉。這兩個標誌廣泛分佈於歐洲教堂,但早在中世紀之前就已出現。
前者一般被認為代表重生,它是英國民俗文化里,一個像徵著自然界春日新生的神祗。這個形象原本並沒有什麼邪惡的內在,但被用在這裡,顯然是為了借用它來作為一個“繁衍”“生產”的象徵。每個教派裡的神,必定是這個教義所追尋的“崇高”使命。因而在“男人”們這兒,播種,就是他們的十字架。
後者像石像鬼一樣做辟邪之用,她明顯的第二性徵和她的動作,象徵著什麼顯然不言而喻了。但請注意,她是自己將“種子”放進那裡的。對應前面Harper留著眼淚吞下種子的行為,顯然,女性在這裡,最終被迫淪為了祭品。也有學者認為它醜陋的面容和出現在教堂建築中這一點,暗示它代表女性慾望的下流和罪惡,另外還有一種理論認為它是前基督教時代的遺物,描繪的是一位代表豐產的女神/母親。
裸男即是這一形象的具象化,他跟踪女子,甚至潛入家中,女子恐懼,報警後,警方抓走裸男,但又很快無罪釋放,女子質疑警察,被周圍所有男性恥笑,都覺得她小題大做,不依不饒。他對女主的跟踪拉開了鄉村驚悚大幕。然而他又被警方形容為“無害”,看起來也確實處於懵懂無知的狀態。可正是這個無害無知的傢伙成為了萬惡之源;正是這原始的“自然”,誕生了層層遞進、更加文明化和社會化的暴力。女子對所有男性的冷漠和試探都做了堅決果斷的回擊,沒有任何猶豫。女性一旦覺醒,便能敏銳意識到所有不懷好意的人和事,同時也發現自己其實已經與這些赤裸裸的攻擊或者糖衣炸彈自然而然共存許久,朝夕之間,善惡顛倒,可見人之愚昧偏見之深,啟蒙明智之難,醒悟後則見人心之狹,天地之大。最可怕的是女子的丈夫,隱形的情感綁架。
電影用穿插的回憶鏡頭,還原了丈夫離世的過程。兩人感情已經不和,女子希望重新找回自己的人生,要與丈夫離婚,丈夫堅決不同意,兩人頻繁爭吵,丈夫用自殺威脅:“如果我死了,這都是你的錯。”丈夫動手打過妻子,用盡渾身解數阻攔妻子離婚,不惜以命相逼,這種道德綁架更讓女子難以接受。丈夫對女子的隱形控制更加難以識別和逃離,道德與情感的捆綁,會讓妻子背上負罪感,而電影中確實起了作用,丈夫意外墜樓身亡後,女子精神恍惚,經常沉浸在痛苦中,所以才需要到鄉間治愈。
她想求得神父的安慰,神父說“你給他道歉機會了嗎。如果你讓他道歉,也許他還活著。”這來自時空和歷史深處的聲音更像一條深邃的黑洞,讓人無處可逃。女子為了擺脫之前婚姻悲劇造成的陰影,以單身女性的面貌出現在陌生村落,另一番噩夢接踵而至。家庭內外,無處可逃,這是女子的終極困境。那麼,這種對“生育”的狂熱,最終將走向何處呢?
這種潛移默化的“男權社會規訓”,最終發展到了影片結尾最具衝擊力(也是最畸形重口味)的一幕——反復出現的裸男,肚子脹大,連環生產出一個又一個“男人們”,這些男人的長相也一模一樣!無窮無盡地複制循環,把“千男一面,無窮盡也”的男權抨擊主題,演繹得無比直白且令人震撼。此外,生育的順序與方式,也包含了很多隱喻。第一個生出來的是小孩男,生育方式類似於正常分娩。象徵著自然規律,與無知懵懂。
第二個生出來的是神父男,剖腹產。代表一種對自然規律的人為乾涉。就像成長過程中來自家庭,學校,社會的教育,讓原本天真無邪的孩子,漸漸變成了一個被洗腦的“使徒”。第三個房東男,從背部爆裂而出,宛如昆蟲。已經稱不上“生育”,而是“蛻變”。然而這個邋遢,猥瑣,油膩,膽小的中年人,更像是被社會摧殘多年以後,作繭自縛的“退化版”。最後一個最噁心,最難以言喻。他直接從嘴裡伸出腳來,而且直接變成了前夫James的形態,完成了夢魘與記憶的最終銜接。為什麼要從嘴裡伸出腳出來?我個人推測,畢竟James生前的“遺願”,便是把一切歸咎於Harper,讓她一輩子良心不安。所以他得親自“走”到她面前,再一次“說”給她聽。不少影迷都表示這段畫面的變態想像力,完全可以載入cult片史冊。
生命的繁衍,作為一種自然規律,其本身是無罪的。然而人作為一種高級動物,若是一味遵循天性,無度“播種”,繁殖,那我們和低級動物還有什麼分別?就像那顆落入死鹿眼睛的種子,當鏡頭從那死寂的黑暗中拉出來時,我們的確看到了它所賦予的“生命”,只不過全是令人作嘔的菌落,和蛆蟲。況且“播種”,可不單指繁衍,性交,佔有,包括想法的傳播,也是一種“播種”。 James用自己的生命為代價,成功的讓Harper陷入了難以擺脫的內疚。這也同樣是一種企圖鑽入他人腦中的“播種”。
男性有時正是如此,不惜自毀,也要“播種”自我。因此就像片頭這個畫面一樣,一平看似生機盎然的草原中央,是一座破敗,荒蕪的大屋。
熒幕之外的我們最確定的是,她的故事在現實中,正發生。
.